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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eech Delivered by Renowned Poet Zheng Chou-yu at Chan Hon-yin Culture and Arts Lecture (Chinese only)
02 Mar 2006
以下為當代著名詩人鄭愁予今天(三月二日)在香港大學中文系「陳漢賢文藝講座」的演講全文:
漢詩中的自然是人文思維的歸依
我預備這個題目是「詩與自然」的命題,使我立即看見一片好山好水,剎時動了真性情,好興緻……不禁拾起舊作找出《寂寞的人坐著看花》書中的一篇後記來,這裡我就把舊話重說幾句作為引子吧,大致如下:
展讀一本巨型的地理圖集(by Rand McNally),各種地質圖表,動植物繪像,皆甚精美,不免又細細摸著圖上以[立體投影法]印製的山岳,河川,使人有親臨斯土的快意……這些製作地圖的地質學家,生物專家,製成模擬的地圖山水,用意是以自然界來做知識教育和培養善念,如果由中國傳統文化來分類,當列為儒家的做法;台灣登山界有百岳俱樂部的組織,其宗旨說:「百岳是登山者不畏艱難,冒險奮鬥的目標,完成百岳攀登是登山者最高的榮譽。」誠哉斯言!這也正是儒家的山水觀,而道家的想法是不大相同的,我一直說的「看山如我,入山成自然。」應該納入道家的心理體系,我昔日多次的登山活動,結局於數輯小詩,有否使人獲益亦不明白,更談不上是冒險奮鬥 ……下面引幾行我自己的詩句作例子:
許多許多星子,在我的髮上流瞬
我要回歸,梳理滿身滿身的植物
我已回歸,我本是仰望的青山一列
至於在傳統的文化中尚有佛家看山水──則應該是「看山水就是山水」吧,即使詩是由「我」寫也不必有「我」的存在,事實上,詩僧雖不少,留下純然的山水詩並不多。
這篇後記一再提「山水」這個辭彙,是因為漢詩中的山水就是具有人文思維作用的「自然」,與現代人對科學自然的界說,有辯證上的差異。古語「自然」的概念,來自老子《道德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那麼這個「自然」高過人、地、天、甚至「道」;然而,甚麼又是道呢?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莊子說:「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東漢《太平經》云:「夫道何等也?萬物之原首,不可得名者……」道教理論體系在東漢之後逐漸完成,一些經書如《常清淨經》稱「道」謂:「大道玄寂」(玄妙而無所不容,獨在而不可言傳),又說「虛無之系」(一切承自虛無的本原);更說道是「造化之根」(萬物創始之根本);所以道是造化萬物至高無上的真理;自道以下,世間一切都無非是某種假象,同時也是變化無端的。如此,道身之修成便意味著生命的自在和永固。《莊子‧知北遊》又反覆地說:「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呼,道不可名。」所以「道」不可言傳當然也不可用詩來表徵是可想而知的。
既然「道」不可以述之於詩,那麼這比「道」更高一個層次的「自然」又如何呢?「自然」既為「道」所法,便也自自然然地比「道」或者比與「道」等量齊觀的「造化」更高,這就是比自古以來各種一神教的上帝、阿拉、造物主等等更高;那麼上帝創造世界也該是「法自然」的了。因此「自然」是玄到無法想像,不能定義,對「人」來說是思維的絕境,不存在美醜、內外、方向,而只是一個假托概念關係的代名詞……「自然」永遠處在無感覺的大冥狀態,所謂的「太上無情」。這樣的假托名詞如何能在詩……這個以抒情為本的文體裡面興起作用呢?又如何能造得出象喻,並藉著人的生活動靜來表徵「祂」的玄祕呢?就更不能了!這便是為甚麼我看到「詩與自然」這個標題的一剎,立即說看到的是「好山好水」卻未見到那無從捉摸的「自然」了。
道家的道雖云有情有信(莊子),指的是天然運轉,季候如律,滋養生育,任何的文字究論都是徒然。與此相反的,儒家乾脆迴避「自然」以及玄學的「道」,而降至能以教導的「天」的層次,並從政治上立出論旨:「尊法天子」(統治者或承天命的服務者),以「天下為公」達成「大道之行」的天命,這便是「仁」之所在了;行仁是儒家的道,這道是從上向下不需「悟境」,而且必要行在「地」上,得「道」則需由「人」來從格物、致知的修行階段著手,所以儒家的宇宙觀顯然與道家相反,是從上向下,在務實之際,卻再從下向上,中心環繞著「人」的生存活動,當這個「人」的活動進入了一個文明狀態需用感情做表述交流的時候 ,「詩」乃產生了,並以其簡短和具有音樂性的形式替「人」的活動做美好的服務,詩的內涵也可以滿足格物致知的需要(《詩經》是一部鳥獸草木的小百科全書),這可能就是孔子編修詩經的目的之一了。「詩」是儒家的經典,自詩經以下歷二十五、六個世紀詩的體裁雖然迭經嬗變,卻不出文人表達人文思維的實用範圍,從廟頌、教化、言志以迄抒情;俟後,歷代詩人大致將自己定位在抒情的基型上,我們統稱這類型的作品為抒情詩,這裡我略將漢詩的抒情詩分之為三個範疇:抒發情懷的、抒發情思的和抒發情趣的。「情懷」指的是詩人的懷抱與對世人的關懷,譬如教化、言志的作品;「情思」指的是情緻、情愛、離情、逸情等:包括贈與、感戴的詩;「情趣」則指的是記遊、酬應、諧嫟等,然而這三情之外,還有一種深潛在詩人靈魂內裡的情緒,難以解說它何時來,何時去;它不屬於情懷、情思、情趣這樣的分類,卻有的時候能擊中詩人靈竅的最深點,激出使詩人自我感動最強烈的詩素,這種詩素,卻欣欣然對萬物有情,卻渾噩噩並無所屬,又成為無情狀態;說起來,是非常接近道家對「自然」一詞的賦義,我把這種詩素的情,稱之為「情滅」。
古典詩中,詩經中便有借用自然間的山水為喻象的詩,如「渉比南山 / 言采其薇」的〈南山〉便有好幾處,以水為喻象的詩則更多,如在〈邶風〉〈泉水〉中有三條河的意象,有遊子懷歸的詩句如「揚子水,不流車薪 」這在〈王風〉〈鄭風〉〈唐風〉都有,是以激流的水做遠離的暗喻,許多情歌也採山間水湄為場景。然而在已是農耕畜牧社會的春秋時代,詩中用自然山水為興,無非是為了誘發讀者的感性以及做引子啟發知性,未曾以山水作為主題。殆至戰國時代,《楚辭》中大量的神話為表現中心,才有以山水為陪襯的吟詠。及至漢代,大都市逐漸成形,仕人的生活似乎更與山水隔離,像古詩中這樣的句子:「今日良宴會 / 歡樂難具陳」「西北有高樓 / 上與浮雲齊」,是以飲宴高樓為場景,偶提及山水無非是片面借喻之用。東漢以後佛教的傳入與道教迅速的發展,「山水」可能成為文人接近道家的道場,然而三國時代不停的戰爭,山水竟與人民悲傷的命運結合,曹操的〈苦寒行〉以太行山為詩的主線,這可能是中國第一首以山岳為場景的詩。再如曹操的〈觀滄海〉:「水何澹澹 / 山島竦峙……日月之行 / 若出其中 / 星漢燦爛 / 若出其里……幸甚至哉 / 歌以詠志」成為儒家抒懷詩的典範。阮籍詩中的長江和其他山水,是悲悽的借喻,陸雲詩的三川、五湖也是離人悲歌的處境,這些還仍是藉山水抒發儒家情懷的詩,無論是遊吟於斯或居停於斯,這山水都會增加感動人的力量。天、地、人的象喻由山水引出,進而擴大了詩美學的疆域。然而這些卻顯然尚不具一個文學基型的條件。
直到六朝文風成形,道家思想得以從儒家藩籬中逸出,乃有遊仙詩的出現,山水的面目才漸漸顯現,郭璞〈遊仙詩〉中有句「清溪千餘仞 / 中有一道士」好像這是第一次在詩中看到描寫山的高度,另有句:「翡翠戲藍苕 / 容色更相鮮 / 綠夢結高林 / 蒙籠蓋一山」好像這是最早形容山的美色的詩之一,再有「採藥遊名山 / 將以救年頹」,士人離開官宦都市生活進入山中採藥以防老,這是山水的新生命,六朝時代,江南人文瑰粹,物華鼎盛,士人可以擇山水優美之處過隱逸生活;另一採藥人士帛道猷〈陵峰採藥觸興為詩〉有句:「連峰數千里 / 修林帶平津 / 雲至遠山鷖 / 風至梗荒榛 / 茅茨隱不見 / 雞鳴知有人 / 閑步踐其徑 / 處處見遺薪 / 始知百代下 / 故有上皇民」這樣寫山和後來的桃花源記是異曲同工,也可以看到唐代詩人靈感遙遠的源頭。六朝士人喜歡旅行,乃以遊山玩水作為主題,謝道韞便有登山寄興的詩:「峨峨東岳高 / 秀極沖青天 / 岩中間虛宇 / 寂寞幽似去 / 非工復非匠 / 雲構發自然 / 氣象爾何物 / 遂令我屢遷 / 遊將宅斯宇 / 可以盡天年 」謝道韞是王凝之的妻子,安西將軍謝奕的女兒,以女子之身,在魏晉的時候,就有以山居盡天年的念頭,可見山人合成仙字,以及山水為主要意象的文學作品彷彿在陶淵明時代已很普遍,而山水詩的名稱能以成立,得延到晉宋時期謝靈運有了人文思維的依靠,那時佛教也興盛起來,寺觀廟宇也成為登臨的目的地,如謝詩〈登江中孤嶼〉:「想像昆山姿 / 緬邈區中緣 / 始信安期數 / 得盡養生年」他以幻像擬孤嶼是穆王宴西王母的昆山,使自己遠離所涉的俗緣,並以仙人安期生的長生術為此生的歸依。謝靈運寫登臨的詩,也寫登山筆記,當命運波折或面對生涯失意的時候,如何以山水因應?我們讀讀他〈登石門最高頂〉的詩句:「晨策尋絕璧 / 夕息在山棲 / 疏峰抗高館 / 對嶺臨洄溪 / ……連岩覺路塞 / 密竹使徑迷……活活細流駛 / 噭噭夜猿啼 / ……居常以待中 / 處順故安排 / 惜無同懷客 / 共登青雲梯」。這首詩可以看成是專業登山家的登臨筆記,例如:「晨策」是晨起出發就用登山手仗,終日攀登夜宿深山,而且岩石阻路特別是密竹,(因為密竹,台灣稱箭竹是生長在北溫帶1500公尺以上的高山植物 ),像細流、猿啼都是深山景象,這首詩是寫實寄情也兼言志,然而最後兩句登絕頂這個「志」,處在政治漩渦的邊緣上的他竟受到會稽太守告發懷有「異志」,後來把他貶到臨川做內使 (書記官),又犯了上司,終遭棄市,年僅四十九歲。謝靈運以道家的離世感把山水轉為暗喻,尋求生命永固並期之終會化入自然的境界,山水似乎是唯一的法門,他在混擾的政治環境中以山水寄託他向道的思維,思維的確立,也立下山水向道詩的基型。
唐代以後,佛家影響加深,寺院禪境溶入山水詩,然而詩僧的山水詩出色的不多,想是高僧多用日常生活入世的比方開示眾生,而不用山水出世的比方去引渡愚矇,這也形成一種意識形態,使得詩僧的詩藝便難與像常建這樣的詩人在寺廟隱居下表現出的人文思維相比。王維〈終南山〉和〈終南別業〉使詩經的「南山」由象喻和引句的地位完全轉為詩的本體表現,我們讀讀〈終南山〉:「太乙近天都 / 連山到海隅 / 白雲迴望合 / 青靄入看無 / 分野中鋒變 / 陰晴眾壑殊 / 欲投人處宿 / 隔水問樵夫」這首詩是純然寫山,主角是沒有身分的旅人可能是詩人自己,配角顯然是一位樵夫,也可能詩人自喻為樵夫,對山境頗為了解,而又以反敘移情的方式,指引來客。這首詩可能寫在另一首〈終南別業〉之後,可見終南山是無人住的,有人的活動是就在隔水的地方了,我們再看看另一首詩:「中歲頗好道 / 晚家南山陲 / 興來每獨往 / 勝事空自知 / 行到水窮處 / 坐看雲起時 / 偶然值林叟 / 談笑無還期」。他的許多短詩中暗示的人物沒有身份形象,是人,但也是山水的(自然)的一部分,所以是可以樵,可以農,可以儒,可以釋,可以道的那麼的一個人。他可能是最先經由山水達至與自然合一的詩人(此處我樂意使用自然這個現代詞了):下面這首五絕〈鹿柴〉是人人樂於背誦的:「空山不見人 / 但聞人語響 / 返景入深林 / 復照凊苔上」。這個由王維統合三路主流思想做出最高的美學表現的策略,絢美地完成了人文思維的歸依。從《詩經‧南山》到王維〈南山〉,經過了一千多年,山水詩的使命於焉完成。在差不多同時的李白,更是以曠世的雄才,不僅動人而且驚鬼神的山水詩篇,給山水以人文的生命,如「太白何蒼蒼 / 星辰上森列 / 去天三百里 / 邈而與世絕……」;「黃河走東溟 / 白日落西海 / ……逝川與流光 / 飄忽不相待」另外的一些詩篇則是另一種形式的人與自然的契合:例如〈山中答問〉一詩的場景是桃花流水的地方,這個碧山顯然不是深山大壑,而他卻認為是「別有天地在人間」,那就是仙境了,這是因為他把山川人格化,就像他生命的知己,像〈獨坐敬亭山〉、〈秋夜獨坐懷故山〉因為山水已和他的性情相通,像〈山中和幽人對酌〉:「兩人對坐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那個幽人指的就是山,或山靈,抱琴就是他自己,這是現代詩人移情作用的手法,我想山水詩到了李白已經是表裡皆完備,形象與靈魂都有了。唐代以下千餘年訖於現代,經由山水表達人文思維的詩作數以千計,一般說來仍是以表達儒家詩道的作品為多數;譬如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揚子江〉:「幾日隨風北海遊 / 回頭揚子大江頭 / 臣心一片磁針石 / 不指南方不肯休」這是堂堂正正的儒家詩假山川自然以抒情懷。
我談了一點古典的山水詩,其實是借此談談現代詩或現代詩人的山水詩是甚麼樣子的,或者是一個甚麼精神面貌。我在東華大學教了一門選讀五四以來新詩的課,就是選不出以山水為主旨的詩來,這是中國詩人又回歸儒家道德和價值的明證。在台灣以山水為念的詩也不多見,雖然台灣是一個高山聳立的島,而漢人住在平原,將山區視之為「番人」的所在,幸而日治時代一些科學家做了登臨和環境研究,其中有些人是有人文素養的,也寫了一些文字記載和詩句,台灣詩壇到七十年代鄉土文學興起,作為本土象徵之一的山地和原住民生活才受到青睞。1989年花蓮詩人陳黎寫了〈太魯閣・1989〉一首長詩,大概是一百九十四/五行,可以說是為「山」和「山中生靈的命運」寫的一部小史詩。還有現居台東的詩人詹澈,山水之中的生靈是他詩的感性之所寄。
我個人在台灣是從1951 (民國四十) 年開始發表詩作的,首先吸引我的自然景觀是海、海港、離島而很快我就有機會接觸我自幼就心喜的山了。1952年我寫〈山居的日子〉那輯作品是一個起始,半個世紀,仍像活在一個山的大夢中。〈山外書〉這首小詩我1952年寫在關渡──讀詩──那時候我早就傾心王維,對閨怨詩和戰爭詩也自幼就深受感動,這類的詩在我的作品中也不斷地出現。
我寫登台灣五嶽的詩是在1962年之後,那時登臨台灣五嶽的山友還真不多,我1963年登大霸尖山,山頂留名的僅約30人,而大多數是日本名字。附在後面的詩稿都是抒情的作品,沒有紀錄性的作品,所以,這些詩是接近道家心性的。然而許多作品抒發的是情趣,抒發情思的山水作品則有上達思維歸依的境界,終究是少數。在此我再選一些我的作品,時間允許的話,就邊說邊讀,邊讀邊說吧 。
說實在的,道家、佛家在理論上來說是抵制詩之為物的,如果詩中含有空靈、悲憫、無常觀等素質,我想是詩人的氣質使然,便接近儒家的「仁」。這樣的氣質也會寫出關懷自然(現代用語)、生物界和生存環境的作品,這裡我再引幾句開頭那篇後記的話,點出了現代詩人疏遠山水作為結束:
詩在立傳統之始即標明了其功能,兩千餘年後才有人開始尋索在詩的複雜因素中有何至理存在,乃提出興趣、神韻、性靈、境界等等說法. 我在〈北回歸線〉詩中有一句:「好山好水是一切的詮釋」。這個銓釋涵蓋上述一切的說法,山水本身即是時間與空間的消長,我的這本詩集命名為《寂寞的人坐著看花》以及其中的一輯〈擁懷天地的人有簡單的寂寞〉毋寧說「山水」是來詮釋簡單的寂寞──寂寞是佛家理念,短暫的人間生命即將逝去……但我們卻突然從時間的管道中窺見道家的「自然」了。原來自然就是時間的假托名詞,我們終生辜負了時間,仍將撒手而去……讓我宣示山水又將到我的詩中作客,且將使儒道兩路的客人,同時是對抗那「漠視山水者和瀆染山水者」的俠客,我冀望詩友們共同為重視自然進入山水。
二零零六年,三月重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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